编者按
这个春节，学术人300313为了做作业，出发前往地球。导师说，地球是宇宙中珍贵的学术样本，必须实地考察，否则没有学分。300313在人类文明里选中了“年”作为考察对象，来到上海外滩，发现人们正在庆祝一个被称为“蛇”的粗糙而古老的符号……
十年前，作者江波参加首届科幻春晚，接龙完成了一个“外星人观察地球春节”的故事。十年后这篇小说重拾当年的主题，但讲述了一个关于“信念”的新故事：站在宇宙尺上思考，人类的古老传统到底有何价值？
蛇年
作者｜江波
汉族，1978 年生，籍贯浙江淳安，现居上海，世界华人科幻协会副会长，中国科普作协理事。2003 年首次发表科幻小说，迄今发表长篇小说九部，中短篇小说七十余篇，论文集一部，共约四百万字。代表作品《银河之心》三部曲、《机器之门》等。多次荣获中国科幻银河奖、华语科幻星云奖金奖、京东文学奖科幻奖、钓鱼城百万科幻大奖等。作品《移魂有术》改编为电影《缉魂》于 2021 年上映。作品《命悬一线》入围 2023 雨果奖最佳短篇。
全文约4500字，预计阅读时间9分钟
地球人把引力平衡点称为拉格朗日点，它们在第二拉格朗日点上设置了一座大型太空望远镜，正好给中微子号提供了掩护。
300313开始考察作业的准备工作。
不被发现是第一原则。一旦智慧生命意识到自己正在被观察，它们的行为会发生漂移，观察就会变得不精准。地球是原生文明难得的样本，更要小心翼翼，千万不能打扰它们的发展轨迹，否则将是宇宙文明发生学巨大的损失。
这不仅仅是为了保护学术样本，也是为了地球人自身着想。
“地球人获知我们的存在将会是它们的灾难。”导师说。
“为什么如此呢？”
“它们分为许多群体，拥有不同的观念。接触远超它们技术水平的外星文明会触发它们彼此争斗，甚至爆发大规模的战争，原始文明大概率都是如此。也许有朝一日，它们能够以更理性的方式和外界接触，可以更平滑地融入宇宙文明，但这和你无关。你必须保证不被发现。”
“明白，我的任务是完成作业。”
考察作业并不算太困难。
用望远镜观察人群活动，用分析仪截获无线电波，派出小型探测机器，进入人类活动场所内部收集影像，都是些常规作业，没什么难度。唯一一次意外，小型探测机被一个人类幼体捕获，300313当机立断，让它分解成了一滩烂泥。孩子兴奋地将手掌里的东西展示给它的母亲，被母亲呵斥着拍掉。证物消失，一切都回到正常轨道。
人类仍旧是生物体，由蛋白质组成。碳基生命很脆弱，它们意识到这一点，正在努力摆脱易朽的躯体，将思维凝结到人工智能上。这是通向星际文明的必经之路，人类还在初级阶段摸索。
这也提供了便利。
考察需要学习地球人语言，复制人工智能是最快捷的学习方式。语言是思想的载体。然而要理解思想，不能仅凭语言，还必须进行实地考察，在真实情景中使用语言。如果不能把语言和现实对接，语言只是无意义的符号游戏。
实地考察是这门课最令人生畏的部分，然而不得不做，不然拿不到学分。
“选择一个目标即可，我并不指望你能够理解整个地球文明。”导师说。
300313飞快地浏览着关于地球的一切，六十三个瞬息之后，他有了主意。
制造一个地球人躯体，将自己装载进去，伪装成一颗流星，降落地球。
300313降落在上海。
上海是个巨大的人类城市，往常都很热闹，今天却有些异常，街上几乎连一辆车都没有，也极少有行人，因为人类在过年。
过“年”就是自己的目标。
“年”是地球人的时间单位，大约代表地球围绕太阳转一周的时间。人类在卫星上使用铯原子的跃迁频率来计时，极为粗糙。如果用这样的计时精度进行深空旅行，积累误差会大得可怕，足够让一艘宇宙飞船一头扎进恒星的引力陷阱，再也爬不出来。
然而即便这样的粗糙计时，在地球上也显得过于精确了。人类仍旧沿用古老的时间单位，年、月、日，时，分，秒。粗糙得令人发指，像是要把整个银河时空从指缝间漏过去。粗糙之外，还有个致命缺陷：这一套古老的计时单位标志着地球的天文位置，在宇宙文明的交往中，简直就是自曝其短。地球文明显然还没有成长到需要担心天文位置暴露的程度。它们中绝对多数一辈子都不会踏入太空半步。它们生活在这颗星球上，沿袭着古老的习俗，比如“过年”。
不过是行星绕着恒星转了一圈而已，对生活在星球上的人却非同小可，“年”塑造了它们的生命节奏。每一“年”都值得庆贺，象征着生命和社会的延续，这就是“过年”。
过年会让人群的分布密度发生巨大漂移，300313往人多的地方去。
外滩挤满了人，人最多的地方，脚不沾地，可以被人流推着走。这是一种多么美妙的感觉啊！原始而温暖。文明规则总是让个体彼此间保持距离，最近的伙伴也距离自己有三光年之遥，而此刻，化身一个地球人，在几公里的尺度间，竟然聚集着超过三十万个体。
亲密无间，大概是原始星球上才能体验的福利。
300313沉浸在无边的幸福感中，随波逐流，任凭人流将自己推来推去。
地球人变得鲜活起来。
不知不觉，夜幕降临。
黄浦江两岸的灯火亮了。灯光勾勒出建筑的轮廓，增添了别样的色彩，映在江面上，随着波浪翻滚，煞是好看。
300313注视着江对面的高楼。从太空里看上去，这些高楼毫不起眼，然而站在这江边，站在地面上，每一座高楼都是一个庞然大物，散发着迷人的光彩，仿佛在述说人类向天空不断扩张的野心。今天它们盖起了几百米的高楼，将来它们会生活在太空城里，它们会不断发展，不断扩张，不断向着希望之地进军。每一个宇宙文明诞生之初不都是如此吗？人类便是亿万年前的我们，导师是这么说的。
300313观察着周围每一个路过或是驻足的人。时间久远，宇宙文明的源头早已经湮灭，先祖的模样如何也无从知晓。广阔的太空是巨大的舞台，真空的世界里，没有躯体，没有人群，也没有其乐融融的节庆。
存在的意义是什么，年复一年，地球人的习俗似乎提供了别样的回答。
人群突然爆发出一阵欢呼。所有人都抬头望着空中，300313也抬头望去。半空中，张开了一张巨大的网，星星点点，仿佛悬浮在空中的屏幕。
无人机表演开始了。
无人机用光影编织象征物。旗帜、符号、手势、烟火……从前只在无线电波中存在的一切，此刻复活了过来。卫星、飞机、高楼大厦、疾驰的火车……每一种形象出现，都会引来赞叹，有些大声些，有些小声些，但无一例外，都让人兴高采烈，欢呼雀跃。
人们高举着手机，拍摄空中的画面，他们太投入了，动作幅度很大，300313不得不时而躲避一下。
不经意间，一个年轻人的胳膊肘在他的头上轻轻磕了下。
“啊，对不起！”年轻人慌忙道歉。
“没关系。”300313回答。
“你是外国人吧？”
“是的，我是外国人。”
“你是哪国的？”
“我是外国的。”
“Welcome to China！”小伙子也不追问，直接说起了英语。
“你怎么知道我是外国人？”300313问。依照数据库制造的地球人形态应该可以以假乱真，但这个年轻人仍然能够觉察到异样。
“你很冷静，一点也不像是在过年。”年轻人笑着说，又抬头去观看天上的图样，天上的图样变成了一枚巨大的火箭，喷射出炽热的尾焰。
欢呼声又响了起来。
是的，自己太冷静了。面对一个盛大的仪式，地球人保留着巨大的热情，这是它们的原始之处，也是它们的迷人之处。
“我们和宇宙一样冷。”导师是这么说的，“我们要找回热情，只能到原始文明那儿去寻根。”
加入它们，感受热情。300313扫视着人群，开始模仿它们的动作。
一艘游轮缓缓驶过，游轮上，巨幅的霓虹灯组成“我爱上海”的字样。
空中的无人机再次化作烟花的图样，巨大的爆炸声随之传来，人群顿时沸腾了，到处都是哇哇乱叫的声音。钟声响起，人们开始齐声倒计时。刚才和自己说话的年轻人，和一个女性热烈地拥抱在一起，兴奋地举着手机。
十，九，八，七……
300313也跟着倒数起来。
最后一声计数结束，欢呼声如海啸般涌来。黑色的天空像是突然间被劈开一道缝，一个庞大的身躯撑开裂缝，挤进了天空里。那是一条巨大的金蛇，它在夜空中扭动身躯，吐出红艳的信子，在人们的欢欣鼓舞中，昂首而立，机警地看着下方所有的人。
蛇是一种演化阶段较低的生物。以智慧生命的标准来看，它简直一无是处。很小的大脑，极低的新陈代谢，特化的躯体。人类为了一条虚拟的蛇而欢呼，这令人费解。
“为什么你们要向一条蛇欢呼？”他向着年轻人问。
“今年是蛇年。”年轻人很随意地回答，随即又意识到这个答案对外国人大概不够，耐着性子解释道：“十二生肖你知道吗？每年会有一个动物代表这一年，十二年循环一次。今年是蛇。”
300313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。人们向着一条蛇欢呼，因为它是一年的代表符号。然而为什么地球人会把蛇当作年的符号？
这似乎是一个复杂的问题。
300313抬头望着天空中的巨蛇。巨蛇的眼睛是金色的，似乎也正盯着自己。
300313回到了中微子号上。
他潜入了互联网。在许多热门的网站上留下了同样的问题：今年是蛇年，为什么人们会把蛇当作年的符号？
问题得到了热烈的回答。答案五花八门，各不相同，甚至彼此矛盾。
“相传黄帝时期，曾举行一场规模盛大的动物运动会，胜出的十二个优秀选手将得到嘉奖，并敕封为天际护卫。经过多轮角逐，最终胜出并以积分高低排序的是鼠、牛、虎、兔、龙、蛇、马、羊、猴、鸡、狗和猪等十二种动物。赛后，黄帝亲自接见了这十二种动物，并敕封它们为天际护卫。在黄帝大败蚩尤统一华夏的决战中，十二天际护卫勇猛作战，不幸全部命殒沙场。之后，黄帝为表扬十二天际护卫的功劳，就把它们与十二地支匹配，用来表示人的出生年月，以示纪念。自此，对人的属性就有了十二生肖的说法，并一直沿用至今。”
“这是从远古流传下来的习俗，每一个生肖，都代表一个部族的图腾。古代各部落都选一种特别惧怕或特别喜爱的动物，以其图案作为本部落的标志，这种图腾崇拜的思想可能与十二生肖的形成有关。此外，民间还流传着许多关于十二生肖的传说和故事，如老鼠通过机智和狡猾成为十二生肖之首，牛因为勤劳和诚实而位列第二，龙因为能降雨解旱而受到尊崇……”
“生肖代表着和人类关系密切的动物，当远古人类开始了解天文学，自然而然就会用生活中常见的事物命名星空，那些和人关系密切的动物也在其中。随着时代变化，逐渐演化为生肖，用来纪年，蛇只是其中一种动物。大概远古时代，人类生活的环境里，会经常接触到蛇吧！”
……
浏览着各种回答，300313突然意识到这里没有一个标准答案。蛇年，仿佛地球人的一种信念，它根本不应该在一个理性的文明中存在，却确确实实发生了，人类虚构了许许多多关于它的故事，也许没有一个是真的。
但所有的故事都是真的。
它是人类远古生活的折射，是先民心智的回响。这正是宇宙文明试图重新发现的东西。
300313调出了人工智能。人类用笨拙的方式训练人工智能，恰好让它成了人类集体记忆的深渊。
深渊之中可以挖掘出许多信息：人们在沼泽中跋涉，蛇在泥泞中追踪而来；死刑犯被绑在柱子上，巨蟒张开大口，要将人吞噬；萨满手中持蛇，口中念念有词，时而和蛇进行死亡的亲吻；密密麻麻的蛇群，驱赶着田间的老鼠，农民们扛着锄头，站在田垄边，惊异于这上天的奇迹；蛇的图腾立在村寨的路口，高昂的头，分叉的蛇信，一双敏锐的眼睛……眼睛化作了外滩上空那金蛇的双眼，牢牢地盯着自己。
300313突然感到释然。地球人是原始的，然而它们记得自己从哪里来，它们或许会忘掉历史，忘掉那些曾经发生过的一切，却会将历史的记忆凝聚在图腾中，凝聚在这些看上去似乎有些可笑的想象中。
年月日，简陋的计时单位记录着地球在银河中的位置，蛇、十二生肖这样的纪念物，凝结着人类发展的历史。原始的文明，就这样和星球和历史连接在一起。
这或许也是一种幸福吧！
一切幻象从300313眼前消失，300313怅然若失。
突然间，他知道为什么成人仪式的课程中，必须要有地球考察体验的学分。宇宙文明没有根，地球仿佛它的根，和宇宙一样冷的电磁生命体必须尊重那些尚带着原始气息的种族，才能感悟到文明的真正价值，寻找到生存的意义。
“地球会保持它的文明特色吗？”他向着导师发问。
“谁也不知道，但这是我们的希望。”
300313最后一次凝望地球，这颗小小的蓝色星球上，生活着八十亿人类。它们在短短一万年的时间内，从动物界脱颖而出，具备了向着宇宙深处进军的基本条件。
它们有年月日，它们有十二生肖，它们有蛇年。
有朝一日，当地球人最终掌握了时空的秘密，它们将驰骋在宇宙空间，希望那时它们仍旧有年月日，仍旧有十二生肖，仍旧有蛇年。
蛇年大吉！
地球上三十亿台终端收到了这么一条没头没尾不明来历的短信。沉浸在新年喜庆中的人们笑了笑，把它当作垃圾短信删掉。300313伸展躯体，狂暴的电磁漩涡咆哮着将中微子号包裹起来，强大的引擎劈开三维时空。
第二拉格朗日点闪过一道光，詹姆斯·韦伯望远镜失能了两百个毫秒。地球转入了一个新的轮回。
（完）
来源：“不存在”微信公众号
作者：江波
